日本茶道正是“去中国化”的结果
“入明,朱元璋也是粗人一个,他极力倡导的社会风气依然是尚质不文,还曾下诏罢贡团茶(团茶的制作工艺过于繁复),改用散茶。由是,整个社会的审美习惯被扭转到跟宋时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像宋人点茶那样的精致技艺,自然不会受欢迎,遂成绝唱。倒是日本人追求精致,因此才可能将唐宋人的插花艺术发展成花道,将宋人的点茶技艺发展成茶道。”
读到这最后一句,内心不免感慨。想起日本学者藤原正彦曾在《国家的品格》一书里说:禅,虽然诞生于中国,但却并没有在中国生根,而是在镰仓时代传到日本之后,很快在日本落地发芽。藤原正彦因此认为:这是因为禅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毫不相容,但却与日本人世代相传的精神风貌极具适合性。禅是日本人自古以来的价值观,只不过是由中国人将其进行了理论化。
而宋人的点茶技艺,最终能在日本被发展成茶道,也与禅在日本得以本土化的道理相同。宋代高僧圆悟曾挥笔写下“禅茶一味”几个字,但负责解释“禅茶一味”并将之付于实践的,却是日人千利休。千利休曾这样解释“茶禅一味”:“天地同根,万物一体,舍小我而融入天地之中,其静寂无为,所示正是茶之正道。为饱享茶禅一味之达人所必见。”
“茶禅一味”是日本茶道的最高境界。简素质朴,返璞归真。茶汤之中有禅心。在摒除了源自中国的华丽的斗茶仪式之后,村田珠光才终于首创了“侘び茶”。“侘び茶”的“侘び”,日文念为“わび”(哇比),日文汉字也可写为“和美”——在日本传统的和歌世界里,“わび”所代表的,正是“闲寂·简素·枯淡”的和风之美。“侘び”是和美,是侘寂,是清静无垢的内心世界。侘寂的和风之美,与禅宗要求静虑、要求证悟自我心性的本源可谓惺惺相惜——当人在拂去覆盖在心头的一切虚妄、一切污垢、一切烦恼之后,进入清静无垢的状态,才能重新看到自己最本真的初心,才能在回归自然中重新汇聚消散的灵性。而铃木大拙说:“禅与日本的灵性一致。”
村田珠光开创了“侘び茶”,而村田珠光的后辈茶人千利休,则通过“侘び茶”领悟并梳理了和风之美的精神内涵,才最终得以发展为现在的“茶道”,成为最具日本格调的传统文化。日本的茶文化源自中国,但日本的茶道文化却正是日本历代茶人“去中国化”的结果。日本茶道并不是中国茶文化的传承,而是中国茶文化在日本的新生。它与中国茶文化有渊源,但并无血缘。这就像日本的樱花:樱花也是源于中国的,但樱花能成为日本的象征,并不是因为日本人千百年来持之以恒大量种植源自中国的樱花种子,而是因为日本人研制开发出了与源于中国的野生樱花完全不同的新品种“染井吉野樱”。140多年前江户末期的日本园艺师,通过将野生的大岛樱与江户彼岸樱进行杂交培植,栽培出可通过嫁接与插枝来反复克隆、在完全不改变遗传基因的前提下大面积延伸种植的全新樱花品种“染井吉野”,人们才终于能在短短十来天的花期之内,看到樱花排山倒海地同时绽放,又排山倒海地同时坠落的撼人景象。
关于茶道的定义,冈仓天心在其著作《茶之书》里说:“茶道,是基于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俗事之中所存在的美产生崇拜而形成的一种仪式。它谆谆教导我们纯粹与调和、相互友爱的神秘以及社会秩序的浪漫主义。茶道的要义在于崇拜‘不完整的事物’,也即在不可解的人生之中,拥有想要成就某种可能的温和企图。”
冈仓天心对于茶道的定义,想是源自于千利休的“和敬清寂”:“和”是调和与和乐,是互相愉悦之心;“敬”是对他人的敬爱之心;“清”是清洁、清廉,是指对自己以及周围环境的清洁与整理;“寂”是寂静、闲寂,是摒除一切不需要的多余,是“断·舍·离”。“和敬”是主宾相处之道的心得体会,是茶道的心灵空间美学;“清寂”是对于茶庭、茶室、茶器等一切的相关要求,是茶道的环境空间美学。“和敬清寂”四个字,是茶道的精神美学。